在某種意義上，大多數(shù)現(xiàn)代人的一生是從“籃子”（搖籃）里走到“盒子”（骨灰盒）里。盡管人的壽命是有長短的，但死亡卻是任何人都無法加以改寫的結(jié)局?！都t樓夢》說：“縱有千年鐵門檻，終須一個土饅頭”，遺憾的是，大部分現(xiàn)代人死后恐怕連“土饅頭”（墳墓）也“住”不起了。由于土地緊俏，市民們普遍擔心今后會“死無葬身之地”。我聽了王計生先生的報告，報告談到要改變思路，實現(xiàn)“死有葬身之地”的理想，很受鼓舞。

記得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曾經(jīng)說過：“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?！痹谒磥?，只要自己死了，這個世界就與自己再無任何意義關系了。路易十五把自己的死亡僅僅理解為自己個人的事情，一方面反映出他的極端自私自利的性格，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對死亡的無知。中國人說“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”，其實，在通常的情況下，一個人的死亡會“牽一發(fā)而動六身”： 其一，在一般的情況下，死者在未死之前，總會有未了的心愿。只要瀕死者的未了的心愿是合理的，盡可能地滿足這些心愿，就是活著的人應盡的義務。這也正是我們通常所說的“終極關懷”的一項基本內(nèi)容。中國人的諺語是：“人之將死，其言也善”，但這一說法也有很多例外。比如，魯迅先生在臨死時就表示，對自己的敵人一個也不寬恕。這表明，魯迅的性格乃是一個斗士的性格?！度辶滞馐贰穼懙揭粋€十分吝嗇的員外，處于瀕死狀態(tài)時，遲遲不肯合上自己的眼睛，因為他眼前的油燈中竟點著兩根燈芯，多么浪費！一旦其中的一根燈芯被剔掉了，他就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。盡管這個員外的未了的心愿是如此微不足道，但它畢竟是一個人的心愿。就像《圣經(jīng)》里所說的：“雖然我是塵土，我還能對主說話?！?其二，一個人的死亡會在直系親屬乃至整個家族中發(fā)生重大的影響。如果說，一個涉世不深的青年人的夭折會引起直系親屬的巨大悲痛，那么，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的逝世則會引起整個家族的震撼。不管如何，死亡本身不是死者的不幸，而是生者的不幸。因為惟有生者才具有自己的感受能力。無論是傳說中哭倒長城的孟姜女，還是為父申冤的竇娥，都體現(xiàn)出死者在生者心靈中留下的巨大的精神空間。假如說，瀕死者肉體上的死亡在瞬間就可以完成，那么，死者在生者精神中的死亡卻可能表現(xiàn)為一個漫長的過程。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，每一次的死亡在親友中都表現(xiàn)為一個重大的事件。 其三，一個人的死亡也會在情人、朋友、同事的心靈中激起重大的反應。列夫·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·卡列尼娜就試圖以自己的死亡來懲罰渥倫斯基。因為在通常的情況下，人們總是輕視自己擁有的東西，重視自己即將失去或已經(jīng)失去的東西，在感情上也是如此。無庸諱言，一個人的死亡會在活著的人的心中造成巨大的，甚至無法彌補的精神空缺和心靈創(chuàng)傷。盡管追悼會、追思會和守靈儀式在一定程度上會淡化生者對死者的思念和負罪感，但這種思念和負罪感卻決不會輕易地消失。 其四，對一個死者的祭祀和紀念，不僅關系到親屬、情人、朋友和同事的精神寄托，也關系到一個民族的文化傳承和人文關切。就此而言，土葬和墓地起著十分重要的文化傳承的作用。無論是埃及的金字塔，還是印度的泰姬陵，無論是莫斯科的新處女地公墓，還是法國的拉雪茲公墓，無論是中國的秦始皇陵，還是美國的阿靈頓公墓，無論是希臘邁錫尼的阿伽門儂陵墓，還是英國的海格特公墓，都以其聳立的墓碑、常青的松柏和常常更新的鮮花，默默地傾訴著一個民族的歷史，傳遞著一種文明的興衰。事實上，現(xiàn)代人與古代人之間不僅存在著物質(zhì)上的聯(lián)系，就像人們在博物館里見到的石斧、骨針和陶器一樣，也存在著精神上的關聯(lián)，宛如人們在瞻仰陵墓、瀏覽族譜和解讀歷史人物的文本時所感受到的那樣。其實，這里不僅有祖先崇拜，有宗族延續(xù)，有情感寄托，更有人文精神的綿延和歷史文化的傳承。 其五，通過對死者的多種方式的紀念和緬懷，大大地促進了社會的安定和和諧。按照統(tǒng)計資料，中國每年約有800萬人死亡，如果每個死者牽連到8個生者的話，每年就有6400萬人卷入到喪事中。在某種意義上，每個人的死亡都可以理解為一次大小不等的“地震”，圍繞著這一“地震”，生者與死者、前人與后人、親人與朋友、權利與責任、環(huán)境與資源等一系列關系也為之而展開。假如每個死者的喪事都能夠在盡善盡美的狀態(tài)下演繹，那該避免多少矛盾和沖突。 其六，每個死者遺體的處理、靈魂的安頓和對骨灰的保存方式都會牽涉到從事殯葬業(yè)的群體。迄今為止，這個群體的存在和發(fā)展一直處于邊緣化的狀態(tài)下，它不但受到漠視、鄙視，甚至受到歧視，仿佛對死者及其家屬的終極關懷不是一項神圣的事業(yè)，而是一個低賤的行當，仿佛歧視者可以永葆青春，死亡永遠不會降臨到他們身上似的！正是這種普遍的行業(yè)歧視傾向的存在，不但使殯葬業(yè)的人才難以得到積聚，而且也使這方面的工作長期處于無政府主義的狀態(tài)下。 從上面的敘述可以看出，一個人的死亡并不純?nèi)皇撬麄€人的事情，而是“牽一發(fā)而動六身”，關系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在這個意義上，殯葬乃是一個有巨大發(fā)展?jié)摿Φ?、宏大的事業(yè)。那么，如何才能變消極為積極，使我國的殯葬事業(yè)走上健康的軌道呢？我想提出的口號是：“珍惜生命，關懷臨終，因勢利導，造福人類。”這個口號具體地表現(xiàn)為以下“四化”： 一是“化抱怨為引導”。以往人們總是對殯葬行業(yè)中存在的暴利和混亂的狀態(tài)進行抱怨。無論是清明前后，還是冬至左右，大眾媒體總是一個勁地批評殯葬業(yè)中出現(xiàn)的種種不健康的現(xiàn)象，以至于殯葬業(yè)竟成了一個誰也離不開，而誰都可以加以唾棄的行業(yè)，而政府的相關部門也傾向于以傳統(tǒng)的“管卡壓”的方式來管理它。其實，這里需要的是整個思維方式上的根本性轉(zhuǎn)變，那就是“化消極的抱怨為積極的引導”，以傳承文化、貫徹人文關懷為宗旨，以市場經(jīng)濟為杠桿，努力適應殯葬業(yè)的多元化的發(fā)展方向，以滿足人民群眾合理的、健康的消費愿望。 二是“化哀思為動力”。在一般的情況下，一個人的死亡總會在周圍的人中間激起巨大的反響和久遠的哀思。如何使死者的親友盡快地走出精神上的陰影，這是殯葬從業(yè)人員在工作中應該努力加以實現(xiàn)的目標。當然，化哀思為動力并不僅僅是殯葬從業(yè)人員的事情，也是哀思者自己應該努力達到的目標。然而，無論如何，在辦喪事的過程中，殯葬從業(yè)人員的素質(zhì)、態(tài)度和情緒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。在殯葬從業(yè)人員的心目中，不應該把辦喪事僅僅理解為市場上的經(jīng)營行為，而應該把它們理解為一種特殊的人文關懷活動。在這樣的活動中，營造一種溫馨的氣氛，體現(xiàn)一種深切的關愛，表達一種由衷的同情，建立一種真誠的友誼，常常會形成無形的精神力量，引導死者的親友盡快走出精神的陰影，回到生活的陽光中。 三是“化腐朽為神奇”。一談起死者、遺體、骨灰、太平間、墓地，人們常常會聯(lián)想起腐爛、不潔和恐怖，甚至會表現(xiàn)出極度厭惡的情緒。長期以來，社會上對殯葬行業(yè)和從業(yè)人員采取了普遍歧視的態(tài)度，從威斯汀酒店試圖解除殯葬會議在它那里舉行的合同這一現(xiàn)象就可以看出，這種戒備的、冷漠的、歧視的傾向有多么嚴重。如何化腐朽為神奇，減少死亡和墓地在人們心中留下的陰森可怖的印象？我認為，福壽園在這方面創(chuàng)造了值得推廣的經(jīng)驗。通過園林化、人文化和藝術化這樣的做法，福壽園完全改變了墓地在人們的心目中留下的傳統(tǒng)印象，使之成為可供人們瞻仰并接受教育的文化旅游勝地。同樣地，星星港的開辟，也充分體現(xiàn)出福壽園對失去孩子的家庭的深切關懷。所有這一切都向人們展示了一種可能性，即以人文精神為導引的、經(jīng)心打造的殯葬業(yè)完全可以成為陽光產(chǎn)業(yè)。 四是“化無序為和諧”。由于政府相關部門對殯葬業(yè)采取的“敬而遠之”的態(tài)度，相關的政策和措施遲遲得不到落實，殯葬業(yè)從業(yè)人員的素質(zhì)和隊伍也得不到相應的提升和改造。而少數(shù)不法分子和不法團體則乘機大發(fā)“死人財”，使不少地方的殯葬活動呈現(xiàn)出無政府主義的狀態(tài)，而種種迷信也乘隙而起，不但加重了喪家的經(jīng)濟負擔，也進一步惡化了社會的不安定局面。顯然，只要政府的相關部門實現(xiàn)了對殯葬活動的人情化的管理，只要相關的政策和措施規(guī)范了人們在殯葬活動中的合理的消費，瀕死者就能及時地得到終極關懷，死者的親朋也能較快地走出喪事的陰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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